“不要…”
狭窄的空间填塞不进光线,黑暗中,季秋寒声音急促中夹杂着一丝慌乱。
“.....不要!他会发现我的!”
江湛扣在季秋寒肩膀上的手一停,因为手下单薄肩膀正在微微发颤。季秋寒喃喃低语着什么,江湛听不清楚,他扒开秋冬季厚重棉密的衣物,看见往日里完美镇定的情人此刻就犹同一只受惊的困兽,瑟缩在角落里,一张脸上是异乎寻常的惊慌失措。
“秋寒?...”江湛理智回归,终于意识到如果不是出了事,季秋寒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躲藏到衣柜里。
“发生什么了?…乖,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我们先出来…我在这儿…”
江湛放柔了声音轻声哄他,可这次无论他怎么说,季秋寒就仿佛已经完全陷落在了自己混乱的世界中,江湛只好先探进半个身子安抚他,余光瞥见扔在角落里的手机。
微弱光亮的屏幕上是方斌发来的短信:
“季哥你好点了么?消息已经上媒体了,刘局要立刻召开行动组的紧急会议。死者与房间内的男孩身份都已经确定了,女性死者陈幼清是职院新大一的学生,而那个男孩则是附近工人的儿子,刚才已被父母接走了。”
“死者陈幼清还是一名孕妇,在其中一个尸袋中,汪博发现了她的子宫和未发育成型的胚胎,……已经被凶手剁碎了。”
“他们、在模仿……”
季秋寒声音沙哑,漆黑的眼珠盯着江湛手里的手机。
“模仿什么?”
“从第一起,女性,肢解,分尸却不抛尸的黑色塑料袋.....,黑箱子…它们满地都是…”
季秋寒蜷起膝盖,声音不可止地颤抖起来:“......一样,和我脑子里‘东西’全都一样…,那个女孩是季夏,被锁在房间里的孩子是我,季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被剁碎了,我找不到…所有人都死了…我拼不起来...”
“江湛,凶手回来了…”
“他知道我看的见.....他要我全部想起来再毁了我,我是最后一个...”
第46章回避
卧室只亮着一盏橘暖色的床头灯,床边,医疗监测仪上显示各项体征数据趋于平稳。
魏微扣上手中的钢笔,斟酌地在病例册上轻点。
“江哥,5.23案当年封存的病例上显示,十岁的季秋寒在被公安机关解救出来后,就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种病是一种精神疾病,往往是在个体亲历或遭受到异乎寻常的威胁性或者灾难性的情境后,而致使个体产生的一种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它一些明显症状包括闯入性的痛苦回忆、警觉性增高、还有回避与麻木等等,就季哥现在的状况来看,剧烈的精神性呕吐,甚至感受到创伤事件的再次发生,完全符合PTSD的病发症状。”
易谦认真看过手里的副本,问道:“可这上面显示季哥当年的病情被治愈了。PTSD测查量表的评分降到了正常范围,视力恢复,上面还有宋行辉和他导师的签名,怎么会突然复发?”
魏微自然也看到了,他犹豫了一下:“...理论上说,PTSD的潜伏期从几周到数月不等,而且根据不同病人和特殊情境的多重复合后产生的不确定因素,病程可长达数年。至于季哥为什么会突然复发...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他再次受到了与创伤有关记忆的刺激,就类似...触发了当年应激源的扳机点。”
“无论如何,现在最了解季哥病情的只有宋教授,他是当年负责治疗季哥团队的主治医生。而且就季哥前三次的预约记录来看,或许他察觉到了自己的病情因为某些原因开始反复,所以在寻求宋教授的帮助也未尝不可能。”
魏微推上鼻梁上的眼镜:“所以,江哥,季哥多次找宋教授却没有看病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现在的精神线混乱,还是尽快找个时间把宋教授请过来了解清楚,拟定后续治疗方案。宋教授那边可以让我哥联系,在此之前绝对不能再让季哥受到任何刺激了。”
魏微的建议很稳妥,江湛一直没说话,他坐在床边,床上的青年此刻垂眸正陷入昏睡,虚弱的呼吸着。
锻白色的丝绸睡衣下露出一截过于纤瘦的手腕,苍白修长的手指反扣在江湛的掌心,像巢穴摧毁而失去安全感的雏鸟。
江湛后悔极了。
他近来忙着清理门户与立江签订几桩金额巨大的投资案,境外的事务几乎全交给易谦去处理却也是整天分身乏术。但季秋寒情绪与精神的反常早有预兆,他竟然都以为是工作压力大而忽视了。
而他明明把信任都交给了他。
江湛走到阳台通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威严肃穆的公安大楼的紧急会议上,省厅直派的督案组组长张穆清起身接了个上级电话,再落座的时候跟左手边的刘局交谈了两句,之后就直接宣布特别行动组副组长季秋寒,因为身体原因暂缺此次联合抓捕行动,副组长一职暂由张衡代职,酒吧虐杀案正式更名为7.11连环杀人案。
此决定一经宣布,整个会议厅的数十双目光几乎全集中在了左边第一排座位空着的季秋寒的名牌上。
台下几个平日里看不惯季秋寒高冷淡漠处事作风的警察面色怪异,而由督查组直接从各区抽调新加入的警察则纷纷微微骚动的交头接耳,小声八卦着这个从S市抽调的季秋寒到底是何许人也。
作为行动组副组长,他不仅一声招呼不打的就缺席省里召开的紧急会议,而且在开会前各个领导权当看不见也就罢了,7.11案惊动到上面省厅,案情重大又在如此重要的节骨眼上,他竟然干脆请假了。
台上的领导中有几个是知晓季秋寒和李国毅关系的,但对视之后,督导组组长却微微摇了摇头。
方斌瞄了一眼吴储,只见吴储的笔尖在纸上深深一道墨迹,像要把纸划穿了似的。
几天下来,季秋寒的状况并未有所好转。
他一整日一整日的不说话,只安静的坐在窗边向外望,身体急速的消瘦下去,隔着羊绒薄毯抚摸过的脊背嶙峋。
自上次的失踪事件之后,江湛的警戒值到达高峰,整个主楼被数十个保镖里三步一岗的严密监控。六个高级医护寸步不离守着季秋寒。
但是有一件事派再多人也没用,那就是季秋寒戒备任何人的靠近。如果没有江湛陪他,他甚至拒绝进食任何人放在他面前的任何食物。
易谦上楼通报的时候,江湛正在落地窗边的小茶几上陪季秋寒吃早餐。
说是陪,其实就是哄着他吃,季秋寒食欲消减严重,总吃不了两口就摇头拒绝。
易谦一进门就放轻了脚步,季哥现在就仿佛是只精巧脆弱的蝴蝶,他连一阵风也不敢轻易搅动。
然就算这样小心,季秋寒在他靠近的时候,还是做出明显的抗拒与闪躲。
江湛搁下勺子,皱着眉朝远处指了指:“过去站远点,脱衣服。”
易谦奇怪为什么要脱,但脚下已经立刻后退三步,并迅速解开纽扣脱下了身上的黑色外套。
要是魏微在场,估计要再一次惊叹他江哥教育之下无条件的令行禁止。
“你是没衣服穿么?最近都把黑色都换了,什么事?”
易谦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黑裤黑皮鞋,又自觉地往江湛这边站了站。
“哥,宋教授已经到了,现在在会客厅等您。”
“嗯,知道了。”
他转而问季秋寒:“吃饱了么?”
季秋寒轻轻点了点头。
江湛瞧他手里那杯牛奶喝了一整个早晨还是七八分满,里面特意加了营养粉,再这样瘦下去怎么行。
他拿过季秋寒手里的杯子,又喂到他嘴边:“再喝两口,乖,到一半就不喝了。”
江湛口吻商量,但喂到嘴边的牛奶却不容拒绝。易谦见季秋寒再次低头慢慢啜饮着牛奶的样子,安静而温顺。
他竟然破天荒的觉得,…他哥在哄孩子这方面可能有什么未被发掘的天赋。
半杯牛奶喝完,季秋寒的神情恹恹的,江湛放下杯子:“让他上来吧,在卧室里谈,别的环境我怕他不适应。”
易谦朝门口的手下示意,不一会,方才还安静的季秋寒不知在门口恍到什么,他突然慌乱地去扯江湛的手臂。
江湛握住他的手,也看到门口的宋行辉。
“…别怕,他是宋医生,你小时候见过的,你前几天不是想要去见他么?他只是过来和我们聊一聊,我陪着你。”
然而季秋寒却听不进去,他甚至忽然起身躲藏到了江湛身后。
“江湛…不要让我见他...”
他如此抵触宋行辉的态度让江湛和易谦心中生疑,易谦担忧道:“哥,但是宋教授要求他必须亲自和病人本人接触…”
“江湛,我会生病的...”
季秋寒漆黑的眼瞳仰视着江湛,边缘细小的红血丝交错惊慌与无助,江湛瞬间什么原则都瓦解了,他将季秋寒抱起来,“好了,我们不见了,我让他们都出去,不要怕了…”
他朝易谦道:“叫人把这儿清理了,我去见他。”
第47章你永远是安全的
宋行辉的飞机才落地,魏启是他欣赏的年轻有为的医学界后辈,只是比起当医生而言,他显然更适合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在英国的几家高级私人医院给了宋行辉手下学生诸多实习机会。
魏启在电话里说有一位朋友PTSD疑似复发,想预约他的诊疗,当提到病患是季秋寒时,宋行辉提前结束了瑞典的学术研究会,带着两个助理返程。
会客厅里,浮在茶盏里的上品云雾松尖渐渐舒展嫩芽,如今的宋行辉比起十六年前的青年学生更添几分人逾中年的岁月沉稳,茶叶的清烟水雾袅袅,他没有等太久。
“实在抱歉,我爱人的情绪并不稳定,他十分抵触和您的见面,我只能让他先在房间休息。”
进来的男人神色有些疲惫,眉宇英挺间携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戾,但尽管这样,他往那里一坐,便自带着常年上位者的气势。
宋行辉对江湛口中爱人这个词汇稍感意外,但对于季秋寒抗拒与他见面的结果,却是在意料之中。
即使季秋寒的案件过去了十六年,他依然印象深刻。
“江先生,我已经看过魏微发过来的数据与症状描述,季秋寒受到相似应激源的刺激,开始出现与5.23案有关症状闪回、伴随反复不可控制的闯入性痛苦回忆,这些都是PTSD明显的病发症状。而我刚才说的必须和病人本身交谈,其实不必在意,那只是用来作为最后的一个确认测试,现在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江湛迟疑道:“您的意思是,他抵触与您的见面也是病情的症状之一?”
宋行辉穿着刚下飞机的休闲装束,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在这个领域所代表的权威与专业性。
“可以这样认为,这也是当年困扰我们治疗团队最大的问题之一。医疗组是警方根据破案需求请求学校配合医院组建的,我们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动机对他作出任何不利的导向,可他却强烈排斥我们每一位医生。由于当年我负责他的心理干预,以他的角度认为我是“入侵者”,这也逐渐衍变为他非常抗拒我。”
说到这里,宋行辉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刚才确实很令我意外,他竟然在情绪不受控制的激惹下本能的寻求你的庇护。你获取了他的信任,这很难得。”
宋行辉的合理解释加上易谦之前已经把当年医疗团队成员的背景调查清楚,江湛心中的疑虑暂且打消。
“既然他这么抵触您,为什么又会在三个月内,三次特地前往医院预约您的诊疗?”
“这不难解释。我们说在PDTS的临床表现上,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持续性回避。具体表现为患者会拒绝、避免回忆或者唤起任何有关创伤事件的记忆。”
“从时间上来看,他第一次来找我是三个月前,后两次则集中在最近一周内。这说明在此期间他不止一次受到了与当年应激源有关的刺激,病情开始反复甚至加重。他在尚且清醒时可以自主决定寻求医生的帮助,但随后他不可控制的陷入过去的痛苦回溯,大脑的自保意识占据上风,我作为曾经尝试“打开盒子”的人,自然被他认定为危险,予以远离。”
多次受到相似应激源刺激的原因还需调查暂且不谈,江湛在宋行辉一大段的专业分析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奇怪的用词。
“什么叫做,他无法‘自主决定’决定是否寻求您的帮助?”
宋行辉点头确认:“意思就是在“病发”时,选择权并不再他手上。”
“我刚才提过了,一旦遭受的创伤超出承载,大脑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动激发自保机制,致使患者会选择性的遗忘创伤情境,这一点季秋寒身上的表现更加强烈。他被解救出来后,他的大脑不仅让他“看不见了”,甚至还封锁了他在那个房间里,全部的三十三天记忆。”
5.23案现场的部分照片仍然保存在当年的病例册中,狭窄浑浊的下水道里堵塞满了冲刷不尽的毛发碎肉与断骨,浓重而压抑的血腥味并没有随着多年过去而褪散丝毫,无可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被关在那个乡下平房的三十三天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噩梦。
江湛阖眸片刻,再睁开时,眼中涌动着难抑的狠戾。
“所以呢,选择权到底在谁手上?宋教授,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切实有效的治疗方案!”
宋行辉手下也翻阅到那些照片,在当年在治疗季秋寒时,他们需要不断的分析创伤情境从而进行有针对性的深度干预与脱敏治疗,团队中其中一个女孩就因为无法面对过于残忍的现场照片,接连噩梦了半个多月,最后无奈请求导师退出了团队。
宋行辉的脑海里突然再次闪过季秋寒小时候的模样。
那是一年之后,多次心理疏导终于开始有了显著成效,一年里近乎失语的男孩渐渐开始尝试与人交流,宋行辉他们也发现,只要小心避免再次让季秋寒再陷入创伤情景回溯,他就会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
“我的建议是,保守治疗。放弃强制心理干预与创伤脱敏,继续让他‘遗忘’下去,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因为现在没有人可以打开那个“盒子”。”
见江湛蹙眉,宋行辉问:“江先生应该知道在5.23案中的三十六个死者里,其中一个是他的姐姐季夏吧?”
一提及这个名字,江湛的脸色瞬间一凛,他知道季夏对季秋寒的重要。
“他的病因与季夏有关?”
“只能说有相应的联系。”与。熙。彖。对。读。嘉。
宋行辉翻出当时他的记录手稿:“在对季秋寒进行催眠治疗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那段记忆的封锁程度远远超出预期。甚至以他本人的权限也无法打开,我们在最初一度认为这是孩子遭受巨大创伤过后,分裂出来的另一个用来自我保卫的人格,可后来发现并不是。”
“在季秋寒的脑海中,充当保卫者角色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姐姐,季夏。”
宋行辉将手里的钢笔放置到茶杯前。
“换个形象一点的比喻来讲,季秋寒脑海里的那段记忆是一个危险的黑匣子,它的捍卫者是季夏,而在他的意识里,季夏的命令等级高于他自身。所以那段记忆被封锁后,他自己也无权打开,作为医生的我们更不行,唯一的钥匙在季夏手里,而季夏在当年的5.23案中已经死了。”
江湛的目光落在那支黑色钢笔上,宋行辉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钥匙消亡,这段核心记忆完全可以永远被封锁。我们都无从得知在那三十三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采取强制的心理干预与暴露脱敏的积极治疗,一旦导致核心记忆被触发,后果将无法预估。”
江湛凝眸沉息,道:“宋教授的意思是,彻底治愈根本做不到?”
“不是做不到,是风险太大。”
宋行辉抛出了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
“或许江先生认为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很严重了,但我只能说,他如今产生的这些创伤情景回溯都是不完全的。碎片足以如此,你认为他可以承受暴露治疗过程中带来的全部记忆唤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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