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角落里的男人扛着铁锹,脖子上挂着
"顽固分子
"的木牌。
龙安心突然站起来:
"需要实物证据。
"他抓起手电筒冲进雨里。两小时后,他浑身泥水地回来,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那是他从务婆柴房梁上找到的,里面装着本1958年的《扫盲课本》,扉页上密密麻麻写着汉语拼音。
"看背面。
"龙安心翻开封底。在
"毛主席语录
"的红色印刷字下,是几行褪色的蓝色钢笔字,记录着苗药配方,每个药名都用拼音标注着苗语发音。
阿雅突然哭出声:
"这是我阿奶的字......
"她指着其中一行:
"断肠草解毒方,后面括号里写的是'不能说,会害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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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阳光出奇地好。检查组的小车开进村时,操场已经布置成小型展览。
"苗族语言权利时间轴
"的展板前,摆着那本写满拼音的扫盲课本、泛黄的批斗照片,以及龙安心连夜整理的《双语教学效果对照表》。
张组长翻看材料时,手指在微微发抖。当他看到
"皂角水洗口
"那段档案复印件时,金丝眼镜后的眼皮跳了跳。
"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
"他合上文件夹,
"现在政策不同了......
务婆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件崭新的靛蓝褂子,银项圈擦得锃亮。她用苗语说了句话,声音像枯叶摩擦。
"务婆问,
"龙安心翻译道,
"竹子开花那年生的孩子,现在该读几年级?
张组长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龙安心后来才知道,1958年正是大跃进导致饥荒的年份,苗族称为
"竹子开花年
"——当年漫山遍野的竹子开花后枯死,就像被皂角水烧坏的喉咙。
检查组的人交头接耳时,龙安心注意到张组长走到务婆面前,用生硬的苗语说了句什么。务婆摇摇头,从衣襟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皂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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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调解会在鼓楼举行。张组长摘下眼镜擦了擦:
"我父亲......当年是县文教局的。
"他指着展板上某张照片里戴军帽的年轻人,
"他临终前说,最对不起的就是少数民族同志。
龙安心把务婆的搪瓷缸推过去。老人今天破例没唱古歌,只是用汉语慢慢说:
"苗话汉话都是话,就像酸汤和白水都能解渴。
吴晓梅端来个酒碗,碗底有个小孔。
"和解酒。
"她解释道,
"按老规矩,酒从洞里流走,恩怨也跟着流走。
张组长喝酒时,酒液顺着碗底的洞流到地上。龙安心看见他白衬衫的袖口沾了酒渍,像一朵慢慢晕开的泪痕。
下午三点,省教育厅的公务车开走了。龙安心在村口发现张组长落下的公文包,里面装着盖好章的《双语教学试点批复书》,批准日期居然是昨天——原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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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龙安心看见务婆独自坐在晒谷坪上。月光照着她残缺的手指和身边那半块皂角。他走过去,听见老人在用苗语低声吟唱,调子温柔得像在哄婴儿入睡。
"这是《洗口歌》,
"务婆突然用汉语说,
"以前被灌了皂角水,就唱这个止痛。
"她掰下一小块皂角递给龙安心,
"尝尝?
龙安心把皂角放进嘴里,苦涩瞬间充满口腔。务婆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膝盖:
"莫怕,现在政策好了。
"月光下,她缺指的手掌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根。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正在操场排练新的双语课间操,苗语的数字歌和普通话的乘法口诀混在一起,飘散在带着稻花香的夜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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